【黄曲】深海

曲和走近的时候,男人颓丧又徒劳地把手里小小的酒瓶藏进衣襟。

这一点微弱的异动在这个极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,然而给了曲和勇气。他蹲到男人膝前,寻找男人的目光。

但男人是没有目光的。他的眼睛像一对漂亮的装饰品,隔着遥远的水汽,安静,冰凉,它们一定曾被打磨得美好明亮。

曲和夺下了他手中的酒瓶,严肃又温和地拉住他的手:“你刚刚砸坏的东西的钱,还有酒钱,我都付清了。现在你要跟我回去,赔偿我。”

 

曲和把他们的相遇归为他乡遇国人的亲切和见色忘我的无限勇气,他把一个在他的大提琴声中克制着颤抖的瘦削男人带回了家,那个人满身伤痕和酒气,不,酒气沾在他的皮囊上,而他的心正清醒地承受痛苦。

曲和试图同他说话,他回应以不变的颤抖的沉默。沉默像一座深海,他静静地躺在海底,窒息,变形,不挣扎。

于是曲和陪着他在马赛冬天的冷风里坐了一整个晚上,所幸曲和出门前多穿了一件毛衣,尚可存活。他们的手同样地通红颤抖。

最后男人在凌晨微弱的光线里搬起了曲和的大提琴。

 

曲和告诉他: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过去,也不想知道。你的痛苦,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。但是我在这里,接受你从今以后的一切错误,暂时为你弥补。你只负责听我的话,补偿我,可以吗?”

那个人轻轻地点头。

“第一件事,为补偿我今晚陪伴你所受的寒冷,我要求你停止饮酒24小时。”

 

 

平静下来的黄志雄像一朵透明的花。

曲和的工资不多,从过去的仓皇生活里出逃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积蓄。所幸他租了一间极为偏僻的小房子,墙皮剥落,家具破旧。租金便宜到几乎没有,因此曲和可以勉强养活两个壮年男人。

曲和去给孩子上课之前,带着黄志雄买了几桶白色的涂料和一块轻薄的白色窗帘布。

“你要把这间小屋子涂好,我想要一个白色的小屋子,里面有白色的桌椅,衣柜,挂着白色的窗帘,春天风吹起来的时候窗帘会拂过我拉琴的手臂。但你要把床留着,因为涂料干得没有那么快。”

他随手打开音响,大提琴声缓缓流淌。

 

黄志雄欣然接受了曲和的要求,或者说命令。他是个优秀的军人。

他拿不稳清理墙面的铲子,就用牙齿辅助手指,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清理了半面墙。

他掀不起涂料桶的盖子,就咬着铲片挤进盖沿的缝隙,用胳膊肘撬开。

滚刷在墙面左一下,右一下,厚一道,薄一道。

 

曲和回到家,他的黄志雄已经可以单手拿滚刷而不掉。

他坐在仍然破旧的椅子上歪头欣赏,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,被一个破破烂烂的人,艰难地缓慢地慢慢清出一块歪歪扭扭的干净来。

“苍白声部,从

深处剥取

无言,无物,

而它们共用一个名字,

你可以坠落

你可以飞翔

一个世界的

疼痛收获。“

曲和的声音也像大提琴,他念一首诗,算是给黄志雄的奖励。

 

白色小屋正式竣工的时候,曲和第一次亲吻了黄志雄。

“做得好。”不知道是为表扬他的工程,还是为表扬他暂时戒酒成功。

黄志雄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离开这间小屋,曲和为他准备了一切他所需要的。安静与痛苦,他独自享受,曲和一无所知,这样最好。

 

“你已经补偿了我为你所付出的全部损失,”曲和这样宣布,“下面,你要去补偿别人的损失。”

惶恐,激动,恐惧。

“去挣钱,打工,搬砖,做什么都可以。如果你找不到你曾经的债主,那就把你的钱交给别的需要的人。同样的痛苦,弥补谁都一样,只要你记住,世界就会原谅你。”

 

黄志雄将第一笔钱交给一个贫穷绝望的母亲时,比那个母亲哭得还厉害。

头发半灰,干瘪佝偻的妇女抱着她濒死的孩子不停流泪:“上帝保佑你,先生,上帝保佑你……”

黄志雄逃开了她的祝福。

 

曲和在白色的窗帘边拉着大提琴等待他,窗帘如他所愿拂着他的手臂。

黄志雄将手里的小小瓶子藏进衣襟。

他的爱人温柔地笑了:“让我猜猜是什么……“歪着头思考的样子太可爱,黄志雄走近他,用亲吻中断了他的思考。

 

透明的酒瓶里,开着一朵小小的玫瑰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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